清晨洗漱的时候，照例抬头看看对面。三楼窗口的那一盆丝瓜已然消失不见，想来是已经枯萎老去。傍晚时仔细看了几眼，果然，原本的绿叶已消失不见，趴伏在窗台上的是枯黄的长藤。

还是在五月的某一天，偶然看到了那盆丝瓜，正是茂盛的时节——长长的藤蔓爬满了那一方防盗窗的上半截，宽大的叶片尽情伸展，浓浓的绿意遮却了阳光下防盗窗的金属光芒。闭上眼睛，想象自己站在那窗前，头顶青空无垠，后山樟叶映阳，绿荫垂覆，遮却无边阳光燠热，清风徐来，隐藏在绿叶之下的颀长丝瓜轻轻摇摆，足可唤起田园之思。这之后，每当经过，总会有意无意地看看那一窗的的可人绿意。

幼时我不爱吃丝瓜与苦瓜。但是态度也稍有区别?？喙系那蹇嗉翱嗪笪⒘?，长大以后才逐渐领略到它的妙处，幼时的我却是一口都不肯尝的。相较于对苦瓜的坚决抵制，对于丝瓜的不喜则暧昧许多。偶尔也吃上一筷子，不喜欢的是那种入口之后软趴趴的口感。

菜地在河边。地里一行行高高挺拔的是玉米，满地匍匐的深绿藤蔓是红薯，两者套作，各得其宜。菜地则被分割成大小不一的分畦，各畦种植的蔬菜不同：辣椒、紫茄、西红柿、空心菜……自然也有丝瓜、长豆角、付瓜等藤蔓作物，藤蔓旁都植有树干以供攀附。尚幼的我身量矮小，只能抬头仰望那排列成行的藤蔓，看高处垂下细长的长豆角尾端缀着的紫色花蕊如蝴蝶憩息、修长而弯弯的丝瓜在巴掌大的叶子间若隐若现、与丝瓜形状相似却略显痴肥的付瓜于绕枝而上的藤蔓三三两两般垂挂……除了正儿八经的菜地外，无人通行的田埂也许有人种上一行辣椒、溪渠畔转角小旮旯的杂树上牵扯着几藤冬瓜、稻浪起伏间也许有攀附在木棍上的一行丝瓜在开放着淡淡的黄花、几个通红或半红的西红柿隐伏在稻田的尽头……农村土地有限，大家都是尽量用上能用的每一寸土地。

夏天是诸类瓜果大量成熟的季节。妈妈每日清晨必去地里摘菜，回来时篮子里总是满的：几根丝瓜、几把长豆角、几根苦瓜、几只茄子、一堆辣椒……丝瓜可清炒，可开汤。豆角，可细切成末和肉同炒，也可摘成长段煮熟。茄子可油淋，可炒肉，可去皮上锅蒸，再入锅炒成泥，加切细的辣椒，加拍碎的蒜籽。黄瓜，是被我们当成菜也当成水果的：从地里摘回来过水一洗就咔哧咔哧生吃，吃完之后，口里有一股清香，也有一种让口舌微微收紧的淡淡的涩味，却有一回误吃了一口黄瓜近蒂的地方，那种奇苦的味道至今怵之。

万物生长繁盛，人拼命吃，也未必跟得上瓜果出产的速度。妈妈把它们做成酸菜或者坛子菜。小时候的我，看着摆在卧房窗下的那一排坛子，心里满是神秘的感觉。那一个个坛子，窖藏的仿若是一个夏日的漫长时光。

后来，我外出读书。再后来，我到离家三百里的城市教书，远离了溪头陇上、地里田间，日日行走于呼高大的建筑与啸的汽车间，不知不觉就是十余年的时光。足不沾泥，衣不染尘，不用躬腰插秧，不必日下挥锄。与蔬菜的邂逅多半是在超市的货架或是菜市场的摊头。而它们的来处已不是农家的菜地，而是大棚?；乒稀⑺抗?、苦瓜……这些本是夏季的蔬菜，现在一年四季都可以买到。只是，没有了老去的暗沉，没有了初生的稚嫩，没有了当季的鲜绿，有的只是摆放在货架上四季恒定的相似模样。

更让人担心的是它的安全问题。这几年，食品安全问题甚嚣尘上：绝育黄瓜、染色花椒、毒豆芽、毒豇豆……种种新闻爆光后人人自危。然而除了在选菜时多了些犹疑与担忧外，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前几日下楼闲逛，忽然看到藤蔓爬满的葡萄架旁，宽不及尺的空地上，种植着几株长豆角、几株西红柿，一旁种了一行辣椒几蔸莴笋。如此的寸地必争绝不浪费，我忽而想起了幼时田间溪畔觑空种植的辣椒、冬瓜、西红柿，想起了那里如今的野草疯长。

居住在农村的人向往着城市涌入了城市荒弃了自己的土地，居住在城市的人却在巴掌大小的地上种植自己的逼仄田园。这委实是某种我无法说明只能体会的讽刺。

抬头看着眼前的楼房，密密的防盗窗上多半攀附着的纵横交错的藤蔓。它们的荣枯，仰赖于主人每日浇灌得辛勤与否。它们的存在对于窗后的人来说也自有其意义。人们种植的，是桌上的那份安全感，又何尝不是对市场对城市的某种不信任；他们浇灌的，是心头的那份绿意，或也是对于刚刚离开或暌违已久的农村的淡淡感怀——食品安全攸关着每个人的身体健康，怎样强调都不为过；而人类的心灵，仅仅有钢筋水泥汽车家电远远不够，只有在与自然的亲近里方能葳蕤如初。因此，也许，不能居于田园，有一方窄小的后山也是好的；没有树荫环绕，养一窗绿意也是好的。

我也想在窗前种一盆植物，花卉亦可蔬菜亦可，藤蔓亦可草本亦可。我会记得，它亦如我，离开了农村来到城市，离开了土地悬在了半空——做了农村的逃兵，却不能成为城市的顺民；习惯了城市的方便，却放不下农村的清静，思念着却只能远离着，眷恋着却只能俯视着。然而，即使是攀附于窗台，却也不似那些大棚中与外界隔绝与自然脱离的同类，失去了自己的时序，仰人颜色，四时开放、结实、出产。

在这四季模糊的城市，窗前在这盆植物，能在春时萌芽、夏时繁盛、秋时泛黄、冬时凋零。我想供养的，只是一窗的光阴流转与满心的春夏秋冬。